他比我醒得早。
昨天晚上我们结束时,没有抽离彼此,所以,虽然我还是睡着,却知道他醒了。不过他没有吵醒我。他抱着我,安适和满足从他心头潺潺地流过,流向我。我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,没有焦虑,没有不安,没有自责,没有愧悔。我的正面感受终于多过了负面感受。
我睁开眼睛,几乎同一时刻,他也从假寐中睁眼。我看着他,发现,我竟然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,他看起来和我印象中的面容好像有一点细微的差别,我一直觉得他是那种英俊中透着凶恶的人,可是,现在看来——他的眉骨很秀气,浅绿色的眼睛里流露温柔。我伸出手去,触碰他的眉峰,他的颧骨。他微笑起来,更让他显得没有任何威胁。他不会威胁我。
他也在认真地看我。他已经很认真地看过我了……那时候,藏在卧室……之后,茶几下的电子相册……再后来,他在机场注视我……
他现在仍旧很认真地看我,虽然已经仔仔细细看过,反反复复看过,永远不会忘记我的脸,还是继续在看,因为……
我觉得热度从耳根开始,渐渐烧到面颊,整张脸都是热的。因为他告诉我:你真美。他吻过来。
羞怯渐渐在绵长的吻里消融。我也回吻他。
你真英俊。我也告诉他。
我为自己煮了牛奶麦片,他已经吃完了早餐——营养剂——现在正在客厅打电话。别说不隔音,就算隔音,他的情绪我也能“听”得清清楚楚。
“我没有要求你们帮我,”他说,“毫无必要,我不需要——”
愤怒,比他此刻的语气所能体现出的程度更加强烈。
“我等了十三年,逼你们对我承认她存在,”他说,“你现在却怀疑——我的耐心?”
好久好久,不知道对方长篇大论说了什么,他的愤怒逐渐消退到一个只是有点嘈杂的范畴,他开始思索。
“我们不会感激你。”他突然冷冷地对电话那头掷出这句话。
又是对面长篇大论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他说完挂断电话。
然后他捏着电话,久久盯着它。
我站起来,走过去。
“你要走了吗?”我问。这是我对他的情绪流做出的猜测。
“不。”他把电话扔到茶几上。他两手交握,握紧。“哨塔临时决定给我放假,在……博士的建议下。”
“哦。”我在他身边坐下来。
他松开了自己的手。他突然间放松下来,感觉很愉快……因为,我坐到他身边。他握住我的手,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。他有很多决心,为了我而升起的决心。我聆听着,然后感到……
“我们算是公民吗?”我说,“我们一辈子就要在这种控制下生活吗?”
“我十七岁以前住在实验室里。虽然我从十四岁开始服役,听候哨塔调派,但我要被送回那里,和伊芙们,她们也是。你看,现在,我们的生活看起来和正常的哨兵向导没有太大区别。”他说,“会越来越好的。过几年,他们觉得情况稳定,就不会再擅自插手我们的生活。”
“要他们觉得才行。”
“就算是普通的哨兵向导,觉醒后也要被塔监控管理,向塔证明他们配得到自由,塔才会给他们自由。”他说。
“那是合理的监控和管理,但他们对你做的,对我做的——”我想起,多少次他们坚称我是精神病,多少次他们无情地告诉我我没有权限得知真相。然后突然间,出于他们的目的,情况改变了。突然间,我不是精神病了,我坚信发生的不是我的臆想。突然间,我没有权限知道的事,告诉了我。轻易地隐瞒,轻易地揭露。没有人帮我,所有人都在维护这种轻易。
这不是我受的教育,这不是我所熟悉的现代文明。
但这是他的教育。他看着我,很困惑,为什么我听到他的开解,反而更加愤怒了。
“我也很反感,”他说,“但是……”他没说下去。他静默了一会,接着对我说:“我会改变这种状况的,给我一些时间。”
我感觉很悲哀。悲哀又感动,感动又悲哀。他要改变他的境况,他一直在改变,他一直在努力,他现在为了我继续努力着。他爱我。
但是他完全接受了,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,发生在我身上的事。他在这里长大。
所以他会那么对待我。他杀了海伦,然后,强奸我,然后,不顾一切,一定要与我结合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我。告诉我你在悲伤什么。他的心声这样对我诉说。
我摇摇头。他伸出手臂,搂住我的肩膀。我靠在他身上。
“给我一些时间,”我说,“我只是……需要一些时间。”
我需要的不是时间,我只是需要他。他在的时候,我感觉很好,虽然生命里有太多不如意的地方,但是,和雷在一起的时候,我觉得未来还有许多可以期待的希望。而且,当他在的时候,如果不好的回忆袭击我,他会帮我不去想它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