善荣懒懒的,斜歪着一只葱绿地织金蟒引枕,因问方才去迎李宛淑的管事媳妇,“路上可是什么绊住脚了?”女人哪里敢告诉锦衣卫官爷盘查,陪笑着道,“姑娘这话说的?自个儿家里,姑娘请来的客人,哪个不长眼的聒絮?”
这话不像。连她自己,出入有人监察随候,一时一刻不得自在。善荣放下脸来不作声。女人垂着手,一时也不敢吱声。善荣的大丫鬟菘蓝笑道,“姑娘问了两回,从来没有的事儿,可见与李姑娘有缘分。”
善荣是等得不耐烦罢了,吃了口茶不置可否。此话却着实周全承应了李宛淑,她笑道,“是我看迷了眼,婶子担待我了。”一面说着,往善荣脸上端相了端相,“袁姐姐府上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。妹妹只恨腿子不长,多逛几处才称愿呢。”善荣眉眼略展,“等日子凉爽了,花园子里菊花盛开,也有些可看之处。”
等于默许了李宛淑再次拜会。她心下一喜,又道,“方才看了袁姐姐院子里的几株‘金带围’,‘朱砂’,大伞盖子似的拢下来,自来也见过许多海棠,未有养得这样好的。开花时节,一则金子炸过似的黄灿灿,一则火烧似的艳红,成千上万,遮天蔽日,怕是把人的眼都照迷了。”
她描绘的生动,善荣一时听怔住,喃喃道,“可叹韶华易逝、好景不常,立厦过后,也就现出败相了。”李宛淑道,“业师曾养一盆垂丝海棠,只半人高,有年春天竟结了几百上千花苞,个个羊脂玉似的洁白润泽。老师见之心喜,逐一画下,将画卷挂在花树旁,活像拿玻璃大镜相照,形相半点儿不差的。家大人乃赞神乎其技。明儿海棠花开,妹妹不自量力,效仿业师作海棠图一幅,斑衣戏彩,若蒙袁姐姐不弃,权当是春色常在了。”
善荣不禁笑起来,“有劳妹妹。宛淑妹妹的画极好。”善荣生平最爱黄筌的画作,可惜流传下来的真迹罕见。卫所宫廷画师技艺老成,临摹的作品空有其形而无其气韵,反不比李宛淑笔法天然意趣。
她眉眼生得浓艳妩媚,盖因病弱,日常恹恹的缺了精神气儿,一笑之下,满堂辉光灼灼。李宛淑一时看痴了,胸口似燃起一簇暗火,灼得脸热舌燥,忙捧起茶碗吃了一口遮掩。
三言两语哄得姑娘开怀,且又换了近密称呼,伺候善荣的丫鬟媳妇子们暗自乍舌时,一个小丫头子进来悄声报与善荣的奶娘周嬷嬷。周嬷嬷道,“快,趁这会子正喜欢,端进来。”
周嬷嬷接过丫头捧上来的解暑清毒药饮,探了碗壁寒温,乃向善荣道,“姑娘服了药再说罢。”
善荣笑意微凝,“妈妈先放一旁。我陪客呢,歇会子再吃。”周嬷嬷向李宛淑笑道,“李姑娘担待,倘或凉了再热,容易损坏药性。”李宛淑忙欠身礼让不已。
善荣无法儿,丫鬟们扶着坐起,慢慢的服下。菘蓝捧过漱盂来伺候漱口,善荣舌根仍是涩的,丫头又举了碟子糖霜玉蜂儿在她面前。善荣摇头,“这们儿热的天,甜腻腻的谁要吃这个?有什么清清爽爽的汤没有?”另一大丫鬟京墨道,“小厨房备了桂圆汤,建莲红枣汤,牛奶茯苓霜。”善荣问,“冰镇了不曾?”京墨暗忖道谁敢做主给姑娘用冰,笑说,“早早晾开了,温温的正好入口呢。”善荣蹙着眉,“换酸梅汤来。”周嬷嬷忙劝住,“酸梅汤性凉,又伤肠胃,姑娘身子弱,要仔细,不若吃些果脯。”菘蓝忙将大漆描金缠枝莲十六瓣果子攒盒捧起。
善荣心中发闷,嘴里干噎,默了默,方道,“胸口闷得慌,给我切点子西瓜来压压。”周嬷嬷等人面面相觑,满脸陪笑,“小祖宗,酸梅汤尚且不敢进呢,怎么禁得住吃西瓜?”善荣再说不出话来,将炕桌上茶钟抓起一只狠命往地下一掷,立时打了个粉碎,茶水泼湿了她半幅裙摆。
彼时李宛淑已听呆了话,善荣摔杯子豁啷一响,才醒悟过来,惊得跳起身。
已有几个小丫头蹲跪下去整理善荣的裙摆,其余人围着一迭声的劝说。善荣更觉恼烦,才吃的汤药便承受不住,“哇”的一声吐了满满一口。众人更是忙乱,菘蓝忙拿帕子替她轻轻拭擦,又有人端盂伺候漱口去秽,京墨在后面一下一下地捶着。
正闹的不可开交,忽听外面丫头婆子们惶惶的口称“侯爷”,阔步踱进来一个男人,个头极高,脸色阴沉异常,冷道,“吵什么?不中用的东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