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头上戴顶柳条编织的帽圈,跪在那口水井前面,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。少平从背后认出这是田万有大叔,便忍不住一个人偷偷笑了。
田万有比少平他爸还大一岁,但这人比年轻人都调皮。他是村里头一个乐天派:爱闹红火,爱出洋相,而且最爱唱信天游。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多少信天游,反正唱一两天不会重复。而且这人还有一样怪本事:能编“链子嘴”——一种本地的即兴快板。他见什么能编什么,往往出口成章。少平记得他小时候,村里年年都要闹秧歌,田万有大叔常常是当然的伞头。他唱秧歌不仅在石圪节,就是在外公社都有名气。日常在山里劳动,大家也都愿意和田万有在一块,听他唱几声,说几句逗人笑的话,就少了许多的熬累。万有大叔在姓田的他那一门辈中排行第五,因此村里和他同辈的人都叫他田五,晚辈称呼他五大叔。他哥田万江排行第四,是一队的老饲养员。
少平一直很喜欢这个农村的土艺术家,小时候常缠着让他唱信天游。五大叔没架子,三岁娃娃让他唱,他也会挤眉弄眼给唱几句的。
现在,少平看见万有大叔跪在井子边,头戴柳圈帽,嘴里念念有词,不知他做什么——反正他这样子本身就能把人逗笑。
少平踮着赤脚片,悄悄走到五大叔背后,想听他嘴里念叨什么。
当他敛声屏气站在他背后的时候,才听出五大叔正一个人在祈雨哩!文化革命前,天一旱,农民就成群结队求神祈雨。现在这类迷信活动已被禁止。可田万有置禁令于不顾,现在一个人偷偷到这里来向诸神祈告。少平听见五大叔嘴里虔诚地,似乎用一种呜咽的声调正唱道——晒坏的了呀晒坏的了,五谷田苗子晒干了,龙王的佬价哟,救万民!
柳树梢呀水上飘,清风细雨洒青苗,龙王的佬价哟,救万民!
水神娘娘呀水门开,求我神灵放水来,龙王的佬价哟,救万民!
佛的玉簿玉皇的令,观音老母的盛水瓶,玉皇佬价哟,救万民!
少平原来想猛地“呔!”一声,和田五大叔开个玩笑,但听见那哭一般的祈告声,心便猛地一沉——这悲戚的音调实际上是所有庄稼人绝望的呼喊声呀!
他又踮着脚尖,悄然地离开了水井边。少平现在连看书的心思也没有了,便一个人上了公路,赤着脚片漫无目的地向村子前面走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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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重的旱情使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。山上的庄稼眼看没什么指靠了。全村人现在把唯一的希望,都寄托在川道的那一点水浇地上。
从省上到地区,从地区到县上,从县上到公社,有关抗旱的文件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发,号召各级领导和广大贫下中农,与天斗,与地斗,与人斗……看来旱灾已经成为全省性的现象了。
双水村人眼下能做到的,就是在通往米家镇方向的村前东拉河上坝住一点河水,用桶担着往川道的庄稼地里浇。地畔上的两台抽水机早已经闲躺在一边派不上用场了——这点可怜的河水怎么可能再用抽水机抽呢?
全村所有能出动的人,现在都纷纷涌到了这个小水坝前。在这样的时候,人们劳动的自觉性是空前的,就连一些常不出山的老婆老汉也都来了;他们担不动桶,就用脸盆端,用饭罐提。村里的学校也停了课,娃娃们拿着一切可以盛水的家具,参加到抗旱行列中来——有些碎脑娃娃甚至捧着家里的吃饭碗往地里端水,这已经不是在劳动,而是在抢救生命。水啊,现在比什头都要贵重!这就是粮食,是饭,是命……可是,东拉河坝里的这点水,全村人没用一天的时间就舀干了。除过村中的几口井子,双水村再也没一滴水了。东拉河和哭咽河象两条死蛇一般躺在沟道里,河床结满了龟裂的泥痂。
全村人在绝望之后,突然愤懑地骚动起来。所有的人现在都把仇恨集中在上游几个村庄——这些村子依仗地理优势,把东拉河里的水分别拦截了。据去原西县城办事回来的人说,下山村、石圪节村和罐子村的河坝里,现在都盛满了水,他们一直用抽水机抽水浇地哩。尤其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坝的水最多,他们不光拦截了东拉河的水,还把东拉河的支流杏树河也拦截了——石圪节现在倒成了“双水村”!双水村的人愤怒地咒骂着这些“水霸”——亲爱的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,不是这几个村的东拉河,怎么能让他们独霸呢!
人们由于对这几个村霸水的愤怒,立刻又转向了对本村领导人的愤怒:双水村的领导人太无能了!他们现在难道都死了吗?这群常指教人的小子在本村耍好汉,现在却一个个藏到老鼠洞里了!书记田福堂干啥去了?这个强人怎么现在成了个窝囊蛋……田福堂此刻正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烦乱地来回走着,手里拿一根纸烟,象通常那样,不点着抽,只是不时地低头闻一闻。他现在和全村人一样焦急。他知道,今年如果连川道里的这点庄稼也保不住,别说明年春天,恐怕今年冬天村里就有断炊的家户。到时候人们吃不上,嚎哇哭叫,甚至到外村去讨吃要饭,他作为村里的领导人,脸往哪里搁?再说,双水村还是全公社的农业学大寨先进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