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时济济儿坐在陈设豪华的内室,戴手套的右手仔细擦拭怀中一只银罐。他乍见韩一现身,大吃一惊,脱口喊道:“可汗大人!”继而醒悟,长声叹息:“大公子。”很遗憾韩一仍旧活着的样子。
韩一照他脸上便是一拳。
济济儿摔下椅子,却不丢下银罐伸手支撑身体,反倒牢抱它,任凭自身硬生生撞落地面。他倒地花了好一会儿,方才缓过韩一那记拳头的劲,当他坐起身,不疾不徐往旁吐出鲜血及两颗牙齿。
若非他面上鼻青脸肿,那庄严的神态,温和的微笑,与他从前对信众讲经说法时一模一样。
因为口内血水溢出唇角,他抬手要拭去,一滴血水却滴落怀中银罐。他管不得嘴角血污,先擦净银罐。
屋里地上铺着厚重毛毯,人摔在上头不至于大伤,但银罐质坚,更经得起摔,济济儿一反本能,宁可伤及自家肉身,也要保护银罐,不言自明他极其看重它。
他又不理脸上狼狈,小心翼翼拭清银罐,韩一一个手下好奇心大盛,不由分说,强硬将银罐夺来。
济济儿不复镇定,青筋迸露,嘶吼道:“还我!”他扑向那人要夺回银罐,却教其余人制住。
动手夺物的人敬韩一是头领,捧着银罐往他面前展示。
“大哥,您瞧这银罐打造得多好看,通体花纹,作工可精细了。”那人转动银罐,转到一处,韩一陡地抓住他手腕。
那人诧异陪笑,“大哥,怎么了?”
银罐转动,露出罐身正面錾刻的一行字,韩一读到他熟悉的名字:“亚丝绮”。
他猝不及防胸口剧痛,与此同时,电光火石间,亦豁然大悟,为什么济济儿要扳倒格尔斡家,置他全家于死地,又为什么他阿娘和图光的尸首下落不明。
他望向济济儿,两人四目交接,济济儿面皮紫红,旋而青白。
这位前国师总是用以示人的那张慈悲脸孔,从来堆积无数层假面具,因应目的不停变幻揭换。此时此刻,他脸上浮现心虚、羞愧、恼怒、恨毒等等真实心绪,深藏骨子里的卑鄙卑微、可恶可悲在这刹那无从遁形。
韩一阴沉着脸,对他说道:“你也配?”
他接过银罐以衣袖擦拭,不愿在有关母亲的物事上留下任何来自济济儿的痕迹。
济济儿转瞬又是那张刀枪不入的脸皮,笑道:“我怎地不配?我能坐上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位子,还不如你阿父?”
“我阿娘爱我阿父,因为他们是汉子。”韩一思及母亲自刎,目光如刀,“而你只知私欲,害死了她。”
济济儿眼角抽动,涩声道:“我只想杀你们父子叁人,没承想皇上……”
韩一听出他话中文章,“你想留下图光要胁我娘?”一语惊觉,他环视四下,在某个架上找到同款银罐,走去一看,上头果然刻凿“图光”二字。
图光……韩一摸上那银罐,方才认出母亲骨灰坛时的大恸又在胸口激扬。
他的弟弟,从小教他带在身边的弟弟,每常张着琥珀色眼眸注视自己,笑靥灿烂说着相同意思的话:“我们兄弟要共娶一妻,大哥和我不分家,永远在一块儿。”
岁月流去,他成人了,成家了,他的弟弟来不及长大,永远停留在此生兄弟缘尽的那一年,化成了小小一坛灰烬。
他们的阿父和阿娘,也都不在了……
他轻轻拍了拍那银罐,像从前拍拍图光的头顶心。
图光,让你久等了,大哥这便接你走。
他回身道:“你霸占图光骨灰也是胁迫我阿娘的意思。”
济济儿知晓死期将至,最深沉的秘密也已摊在阳光底下,便无话不可对人言了。
“是,图光在我这儿,你阿娘魂魄不会舍得走开。”他居然有些感伤,“我喜欢图光……那孩子……像亚丝绮……”
韩一手刃了这位破家仇人,将母亲和弟弟骨灰带往圣山,将他们傍着父亲埋骨处下葬,从此团聚。
这些都是后话了,当时少年的韩一隐姓埋名避居大夏,桑金内乱则一发不可收拾,拥兵自重的王侯将相彼此斩刈杀伐,数年以后,亡国以终。
桑金亡了,天德帝与济济儿先后死去,韩一总当自己与桑金那头的纠葛从此终了,料不到遇上西林钦家的衣兰儿。摊上这亡国公主,又是一团乱麻似的纷扰,先伤他的妻子未遂,后诬陷他行凶。
此时此刻,他立在秦国公府的别庄厅堂,面对衣兰儿恶意陷害、放话要胁,与西林钦家的堵心回忆便历历在目。
衣兰儿那头听出韩一前话里不以为然之意,不甘叱道:“伊稚奴,你说我还是老样子,我老样子怎么了?——回话,哑巴吗你?”
韩一压下厌恶,漠然道:“我与殿下无话可说了。”
衣兰儿搜视他英俊周正的容貌,每一条雕刻过的轮廓都写着疏离,当下着实恨他。
她为了他寝食难安,朝暮思想,而他始终不动如山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衣兰儿厉声道:“你且瞧着